第二部作品就拿金熊奖，三十六岁的她凭什么？
阿尔卡拉斯
Alcarràs
导演: 卡拉·西蒙
编剧: 卡拉·西蒙 / 阿尔瑙·维拉罗
主演: 乔迪·普约尔·多塞特 / 安娜·奥汀 / 塞尼娅·罗赛特 / 阿尔伯特·波斯齐
类型: 剧情 / 家庭
制片国家/地区: 西班牙 / 意大利
语言: 加泰罗尼亚语
上映日期: 2022-02-15(柏林电影节) / 2022-04-29(西班牙) / 2022-05-26(意大利)
片长: 120分钟
今年年初的柏林国际电影节，西班牙导演卡拉·西蒙凭借她的第二部长片作品《阿尔卡拉斯》获得了最佳影片金熊奖，她也是继《钛》的导演朱利亚·迪库诺和《正发生》的导演奥黛丽·迪万后，连续第三位获得三大电影节最高奖项的女导演。卡拉·西蒙曾在2017年凭借《九三年夏天》入围了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儿童单元，并最终摘得最佳处女作奖。
此役重返柏林，卡拉·西蒙少了些许初出茅庐时的稚气，但对于柏林电影节的热爱未减分毫，正如她所言，“有机会站在一个电影人的角度，和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交流一些我非常私人的事情，这就是电影的意义所在。”影片的群戏调度获得了大家的称赞，均衡拍到了大家族里的每个视角，且丝毫不乱，流畅而不臃肿。农民与资本家、农耕与现代文明的冲突，自然真实地流淌于自然中。在刚刚结束的北京国际电影节，《阿尔卡拉斯》入围了环球视野单元，让中国观众也有机会在大银幕一睹金熊奖的风采，同时影片也收到了许多负面评价。对于不熟悉加泰罗尼亚的人，并不容易进入，也难以共情。
借着本片上线流媒体的机会，深焦整合了Press Kit、Variety、TheCanadian、ScreenDaily、Eurimages对卡拉·西蒙的采访，针对影片的缘起、拍摄的细节作出了解答。作为女性导演，卡拉·西蒙同样谈起了性别焦虑，如何平衡工作与家庭依然是她所担忧的问题。一起来看看这部金熊奖影片的魅力到底在哪。是平庸还是杰作？说说你的看法。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译 者：一门
睡一觉起来再说
Q：你能用几句话说说《阿尔卡拉斯》是关于什么的吗？
卡拉：《阿尔卡拉斯》记录了一场有预示的消亡。索雷一家在加泰罗尼亚一个名为阿尔卡拉斯的乡村小镇里有一片果园，但他们突然接到通知，在这个夏天过去之前必须要离开这片耕耘了三代的土地。业主的想法是把果园中的桃子树全部拔光，好把太阳能电池板装在他的地里。为了完成这最后一场夏收，一大家子聚在了一起，然而，面临生活的未知，每个人意见的分歧渐渐威胁到了家庭的团结。这部电影说的是一个集体的事，由索雷家里的每个成员组成，在这场危机面前，他们在集体中的身份摇摇欲坠，每个人都在寻找其作为个体的落脚处。
Q：贯穿《阿尔卡拉斯》的主题是什么？
卡拉：一方面，这部电影是对当下农产业现状的一种反思。许多人认为，土地应该属于那些耕耘它的人，索雷一家就是这样，他们在同一片土地上耕耘数年，但对于这片土地他们有的东西就只是在西班牙内战期间与业主达成的非正式协议。而现在的情况是，一份正式的地契比任何口头协议更值钱，如果没有地契，那么新业主想让他们走，他们就必须走。旧世界和新秩序能在这个地方共存多久？
自从新石器时代以来，人类就以小型家庭为单位进行着耕种，这是历史最为悠久的一项工作。但现在这种农业生产方式已经不再是可持续的了，索雷一家的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大型企业购入土地大肆开发，过低的水果售价使他们放弃果树，改换另一种能提高土地利用率的方式，年轻的果农们也就不得不离开家园，寻找新的就业机会。模式开始变化，旧世界在此终结，我们的电影向仍然在努力抵抗的最后那几户农民表示怀恋和致敬。即使前景并不明朗，我仍然希望那些想要以小家庭为单位进行耕种的农民们能够将生态农业作为自己未来的事业。
一个亘古不变的宇宙迎来了终点，我们用电影来描述这件事，是对“人们需要适应变化”这件事作出反思，同时我们也将目光对准家庭成员之间的疏于沟通，有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将所思所感直接说出口的话，问题会变得容易很多。我经常觉得《阿尔卡拉斯》是个动作片。虽然片中没有爆破、枪战或者眼花缭乱的特效之类的东西，但每个人的情绪起伏都犹如坐过山车，他们之间的关系会随着这些情感大幅震动。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Q：你最初是怎么想到要拍这部电影的？
卡拉：因为我叔叔在阿尔卡拉斯种桃子，我的祖父本来也和他们一起，但几年前他去世了。每一年圣诞和暑假我都去他们那过。那片土地上生着长着的一切对我们家来说都有巨大的情感价值。然后突然之间，我觉得我应该描绘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的光线、树林、田野、人们、人们的脸、人们工作的艰辛、夏天的炙热……我感觉到这能拍成电影。一片家族土地上最后一次的收割，这个设定能撑起对于一种世界的终结的讨论。
Q：《阿尔卡拉斯》讲述了一个农民大家庭的故事。为什么这个主题对你如此有启发？
卡拉：我主要的灵感来源是我自己所在的那个大家族，他们为我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故事来源。我们经常待在一起，我的祖父母、我的爸妈、叔叔阿姨、表兄妹、亲戚……他们总是在我身边，我的生活里永远充满了人。我们把这部电影拍成群像性质，是因为我想告诉观众成为一个大家庭中的一份子是什么样的。多人的对话、对立的能量、争吵、不易察觉但又蕴含深意的那些身体行为、情感的多米诺效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但他们都需要找到一个共同生活的方式。
Q：你为什么选择与非职业演员合作？
卡拉：我一直想要在演员身上找到一种自然主义，我觉得演员本身的身份越接近他的角色，他就能演得越真实。我希望这部片子里的角色都由真正在土地上工作过的人来演，他们更能理解失去土地是什么滋味。阿尔卡拉斯地区的大部分人都是农民、或者是来自于农民家庭。我当时就很肯定我们能在当地人里找到好演员。此外，我们的角色里还有小孩和青少年，这些角色一直都需要本色出演。
除此之外，西班牙的这片地区讲的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加泰罗尼亚方言，职业演员中没有多少人会讲。为了忠实地描绘这片土地，尊重这片土地的语言是非常重要的。
为了找演员，我们去了每一个村庄，邀请了每一个可能合适的人选来参加试镜（那是在疫情之前）。我们见了九千多个人。我本希望可以在同一个家庭中找到多个角色，但那还是不太现实，最终索雷一家里的成员都是来自于不同村庄的。所以在开拍前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去即兴排演，给他们时间去建立关系。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Q：你的电影建置在阿尔卡拉斯，一个位于西班牙加泰罗尼亚的市镇。虽然背景设定非常特殊，但从故事来看，是否存在普遍性？
卡拉：我们每个人都有家庭，所以对于家庭故事我们都能产生联结。归根结底，你无法选择家庭，你生来就在其中，这就是为什么家庭关系总是非常复杂深刻，充满了矛盾对立，同时又是不讲条件的。另外，农产业也是，我们每天都要吃饭。是谁在给我们提供食物，他们又是如何做到的，我们都应该思考思考。从结构上来看，农业的工厂化对传统种植农业的取代是一个世界性的现象。
Q：除了基调和结构，你能谈谈影片中针对展现乡村环境的视觉方案吗？
卡拉：对我来说，摄影机必须为人物诉说故事，必须爱画中人，要让观众无法察觉到其他风格化的细节。视觉影像有自己的诗意之处，但那是深根于土地，也就是深根于这个电影中的故事的。我将摄影机放在哪个位置？对我而言，摄影机得跟着人物与情感的指挥走。这是我一直以来的镜头哲学，尽管我后来意识到我其实是喜欢拍长镜头，因为那会给人一种你一直和角色在一起的感觉。
Q：母亲给儿子和父亲两记耳光的那一场戏，除了对这个女性角色的形象建构非常重要之外，也是描绘这个世界和这些人物关系的关键。
卡拉：当你要为一个特定的地方做画像时，比起你认为这个世界应该是什么样的，我认为更重要的是学会去客观地看它，把你作为一个电影人的身份，和你那些审美趣味什么的都放置一旁。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这样的，好像所有的故事都必须有被赋权的女性和女性主义者，由她们来打破异性恋结构，但对于有些地方来说这些事还离她们太远，或者还只是在发展的初期阶段。这并不是说这些事就不存在，拿我表妹来说，她就来自阿尔卡拉斯的女权主义组织，但我觉得重要的是展示事物在那里的样子。这场戏很难拍，因为安娜·奥汀（Dolors的扮演者）非常强壮，她不太好意思去给假装是她儿子和丈夫的俩人两个耳光。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Q：重回柏林电影节感觉如何？
卡拉：感觉像回家一样，柏林一直是我快乐的源泉，不仅仅因为《九三年夏天》（Estiu 1993,2017）（当时拿到了柏林的最佳处女作奖）。两年前，我带着《阿尔卡拉斯》来到联合制片市场会（当时《阿尔卡拉斯》拿到了制片奖Eurimages award），两年后的现在我发现自己和我崇拜的电影人们，比如克莱尔·德尼（Claire Denis）和伊萨基·拉库埃斯塔（Isaki Lacuesta）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两人分别以《双刃剑》和《一年，一夜》参赛）。我现在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回顾过去，我几乎有点怀念当时带着《九三年夏天》来的时候我身上的那种天真。我记得有人告诉我，“好吧，我们等等看评论怎么说。”而我当时甚至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回他“评论？什么评论？”
首映的时候，观众对于影片的接受程度和情感抒发带给了我很强的震撼。突然之间，我就有机会和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的人交流一些我非常私人的事情。这就是电影的意义所在，不是吗？而我的震撼是来源于，我是从一个电影人的角度去体会这些交流的。
Q：你的第一部电影是透过一个六岁女孩的眼睛讲述的。这个故事是以什么视角来讲述的？
卡拉：我这一次想要尝试群像和多视点。影片没有一个主角，我们有祖父、妈妈、爸爸和三个孩子。我和阿尔瑙·维拉罗（Arnau Vilaró）一起联合编剧，维拉罗也来自阿尔卡拉斯，我们写剧本时都从自己的家庭入手去寻找灵感。
Q：在疫情的复杂情势下，你们是怎么处理片子的拍摄的？
卡拉：我们本来计划是2020年开拍的，但在开拍前的三个月突然宣布了封控。片子里的桃子应该是要当季的才对，所以我们必须在八月结束之前开拍。而且片子涉及到了大量角色，包括小孩和老人们，这些人员使我们不得不重新安排拍摄计划，这段故事也不得不终止在2021年的夏天，挺让人难过，但那已经是我们尽全力的结果了。等到好不容易开拍了，三天后又因为有摄制组成员新冠阳性而不得不停止。我不敢相信。但我们确实拍完了。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Q：你是西班牙新一代电影人的一员，也是新一波女导演中的一员。在《阿尔卡拉斯》的拍摄中，你也让几位女性负责了关键工作，包括制片人玛丽亚-萨莫拉和摄影指导丹妮拉-卡贾斯。你是否感觉到行业在性别平等方面的变化？
卡拉：在《阿尔卡拉斯》的创作中，我们做的事仅仅是去认识彼此，性别的平等并不在预先考虑中。但当女性坐在掌管的位子上时，她们对与女性一起工作这件事更开放包容。在给学生讲课时，我也发现现在的学生喜欢用女导演作为参考，她们更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日后希望追随谁的脚步。对我产生重大影响的很多电影人都是女性：克莱尔·德尼、卢奎西亚·马特尔（Lucrecia Martel）、瓦莱斯卡·格里巴赫 （Valeska Grisebach）、阿莉切·罗尔瓦赫尔（Alice Rohrwacher）等等……我非常喜欢现在西班牙电影所呈现出来的多元状态——这个多元不仅体现在理解电影的方式上，也体现在性别的观点上。
Q：谈到女性，你如何看待女性导演经常发现难以平衡其职业和个人生活的说法？
卡拉：我经常思考这个问题，我现在还没有孩子，但我是想要一个的。我经常和我的朋友说这个事。其实关于这个问题我做过一个很疯狂的梦。梦里，我在街上，我手里拿着张纸，上面写了一个地址。我试图找到这个地址，然后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女儿上幼儿园的地方。她才三岁，可我记不得她的名字，因为我一直在工作！我醒过来之后回顾这个梦，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担心这个问题。如果你要拍电影，你必须全身心投入进去，但如果你要在有家室的情况下去做这个事，情况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但同时，有许多女性似乎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难题。也许这个问题把她们的工作速度稍微拖慢了一点，但她们依然在坚持做电影。我非常喜欢小孩，我也希望能在我的作品继续讨论童年议题。所以，对我来说，我一定会组建家庭，不管这事会变得多复杂。
Q：对你来说，一个幸福的家庭是什么？
卡拉：这挺复杂的。一个幸福的家庭会由那些你非常信任的人组成，你可以和他们分享你的所有瞬间，不管好的还是坏的。当我处在一个比较困难的时期时，我只要想我身后还有一家人在支持我，我就会很幸福。一个幸福的家庭能给人带来联结感。我认为这一点也是非常依赖文化的。在西班牙，我们都是多人大家族，这种家庭就像一个非常重要的组织机构，也许是因为西班牙人的家里通常会有许多女性，她们非常重视把大家团结在一起这件事。
Q：你会做什么梦？
卡拉：我经常做那些对现实有警醒作用的梦。不久前，我梦见我拍了一部我压根不记得我拍过的电影。在梦里面这部电影已经上映了，我的制片人过来和我说，卡拉，没人看你的片子，这片砸了，但不用太担心，你会再拍一部的。然后我醒过来，我就想，别吧，我居然拍了一部我不记得的电影然后还没有人看它！（笑）当然我也做一些开心的梦，但我的恐惧在梦里会非常清晰。
《阿尔卡拉斯》电影剧照
-FIN-
深 焦 往 期 内 容